被一种文字和责任所覆盖的事物,是这样的宽广。魏晋时代的那片竹林,可使他心灵自成天堂。阅读有时是平衡的,有时是两手空空,有时是满载而归,有时是梦想、回声,有时是安静、宽恕。今观连胜书法,感觉是高原上的一个风向标,于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一种阅读的饥渴、向度和必需,只是这种使血液涌动的激素,若不是文化与哲学的缘故,他是决不会邀约这种心灵风景的。
他以书法探索的巨大勇气,建构了以哲学语言为主要言说方式的书写范式,经过一番受洗复归于天然性的亲和,维持了自己书写表象和文化影像上的连续和独立。他所提供的书法文本,想必与风有关,裹挟着一种脾气、本色、味道和爆发力,它们都是以隐形的状态溶解于他的下意识中,挥发着生命中原汁原味而又意象张力中的迁跃与提升。这种会飞的思想和翱翔意识,是一种个性上的丰沛,很少人走进这种容纳。他甚至像一只威猛狡黠的“牧羊犬”,于冷静中保持着一种抗拒和霸悍的基因,环顾四周,守护着书法境地这块人类精神的圣地。之于他的品格,真是一种天道的预设,一个当官的人,一个写字的人,不看到困难,就成就不了他的快乐,听不到疼痛的回响,也就高贵不了他的一生。所以我相信,连胜在几十年的书法摹写与苦练中,能温热他冰凉指间的,正是这种生命哲学的牵引。
事物的深处是幽暗的,从水的深处到光的深处,便是如此。从水的深处看,下潜的越深,光线就越暗。《周易•乾卦》上说:“或跃在渊,无咎”。就其文化史的启示而言,正可谓指此缝隙。连胜就是在墨海中,沉潜到书法的精微之处,在难以寻找的“缝隙”之间捧到了“盐”。再从光的深处看,在“每一刻脊骨都不能越过”的时光中,连胜将生命界、社会界、心理界的伸张,延展到了一种过度的行为,从而获得了存在与生活上的一种力量的必然,这种雄居四象,穿石为庐的时空意识,支撑着他终有一天通灵开悟,走出了一条诗禅合一的书法成功之路。
连胜对书写上的人工化修饰行为是不信任和蔑视的,他认为线条的粗细、曲直、边廓线,以及墨色的表现是以一种文化观念作为支持的。在我看来,连胜的书法似乎更侧重各行轴线之间的距离,以及呼应和疏远之间的关系,如果延着他的书法轴线图延伸下去看,简直就是他情绪变化的示波图像,其线条中的任何一种可能,都可以成为我们眼中的“深井”,或者浑然成一种现代思想的景色,我甚至武断地认为,他所依靠的多半是天才而并非苦练,因为作为一个诗人的修养,弥补了他审美感受上的精微认识,很有可能在波澜壮阔的表面之下,内蕴着一种不露声色的艺术魅力。
主体情结与书写对象的关联,常常被嵌进了许多中介物。如:“神怡务闲”、“感惠徇知”、“时合气润”、“纸墨相发”、“偶然欲书”等,孙过庭说的这“五合”想必是对的。的确,一个好作品产生的条件是与环境和心境共存的。连胜从断碑残石,古帖残纸中,从点、画、线上,自觉感受到了中国书法里的神、气、骨、肉、血等这些生命构成的原素。所以在他的一笔一划、一呼一吸中,悟到了与前贤书法交流的那种妙契感应。他在书法的艺术感觉上,既有我们似曾相识的大漠风沙,金戈铁马的壮阔,也有闲适淡泊,风月无边的雅致,所以从他的笔墨传述当中,透露出一种游刃有余、带着根本性思考的基本成分,而构成这种成分的内核,是源于他高深的传统文化修养和书写技巧,源于他对其书法的价值形态和表现形态,始终保持了理智上的坚守和书写上的实践。所以,他下笔直爽、自信、自由、通脱,从审美角度上营造了笔无“和”不畅,纸无“和”不文的协调均衡的文化审美旨趣。
“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说的是意境和文化的含量。其间加上“形以神照,物以理应”的性灵渗透,这是我对连胜书法的一种感受。他使我深信一个书法艺术的真正“情人”,一个讲究书法风格如同讲究肢体行为的人,是这样的在学历、经历、资历、文化背景、时代背景中,以及在技法层面和风格层面的培育和开拓上,最大限度地解放了被习惯和意识所压抑的审美空间,使其达到了心物交融,主客互感,形神兼备的艺术境界。他的书法没有世俗那般以人缘和利益为系的影子,他甚至像个独行者。如果说能承担一些道德和文化责任的话,那是他从怀素、张旭、米芾等人那里承继了人生与书法上过多的文化意义,并上升为一种政治情感上的特殊意义,从而构成他情怀上的释放和风骨。当然,这种释放和风骨是需要有技术含量的,他的笔墨作为现代书法作品,捍卫并涉及了书法实践上人的感觉、思维和想象中的语言再生力,并且在随时克服自己认识的局限上,坚决地把功利去掉,使我们看到他的书写饱含着一种率真、自然、透明、忘言、浑然的对存在意义的描绘和解释,周围世俗生活中那些虚弱的空间和时间,不断融解于他书法下的平、仰、覆、直、向、背等笔划中的搭配、笔势和方向,这样无疑疑就健康了他的书法生命,丰富了他书写上的技术语言。我们从他向沈飞博览园捐赠的为纪念毛主席视察沈阳50周年而创作的“俯仰无愧天地,来去自有春秋”作品中可以看到,他陷入了一种压抑力的突然转移,满纸刚毅和豪气之情,不容置疑地凸显出来。我想,连胜此间并非妙手可得,而是把他的全部情感,以及将人类在历史长河中的真实形象、处境、位置、景仰、信念等启迪意义上的浸洇,借助书法手段进行了处理和切割,修正了站在政治和时代立场上的那种性情的宣泄,昂扬出书法中所含蕴的更深一层次的省略。在这一点上,没有信手从容的底气,是不敢随意调度的。
连胜是我所认识的朋友中非常优秀的一位官员。他的进取激情,他的敢于自我冲突的痛苦,他的人格、精神、气质、风范,使我仿佛看到他是走在八大山人所营造的意境和画面之中,身处那种荒寒、那种苍茫、那种纵任山水,大化流衍的深度体验下,更坚实和拓展了他精神上的伟岸和博大的艺术思维空间。他文人和官员集于一身的双重身份,使他在情感投射和价值预设的种种圈套中,始终沿着“根是泥土玉,心承露上珠”自然纯净一方走。这种人格上的同道,使我“如逢幽人,如见道心”。倘若他带着这种莲花般的情怀,幸福地走在怀素的《自叙帖》和《圣母帖》中,我们看到的将是怎样的一幅神鬼莫测,暗香生雪,笔力纵横的“颠美”作品呢?他笔墨上粘贴着的训练水准、线条质感、空间关系,以及起承避让、灵机秀发等连属迹象,断绝了书法文化上的肤浅表情,传递出他灵魂深处的“写实”精髓,逐渐进入了一种宏逸之态。他在“碑”与“帖”的关系上,在“人”与“事”的联系上,走上了一个更深邃经得起时间推敲的立体空间。
连胜的书法创作,更多的是在书法史的坐标系上,很广度地寻找创作主体所面对的这个巨大的历史客体,以求证一种必要的视角,在心理经验、感觉方式、书写风格、价值立场上,提升这些与意识形态关联的要素。他似乎把自己的书法创作,定位在一种不断向传统书道深究的同时,而侧重于书法风格同哲学精神的联系。书法哲学中的“道”、“理”、“法”等观念,我的理解就是理趣和法度。由于书法范式的强大作用,必然使材料、纸张、毛笔等这些工具纳入“人的主题”。我们从连胜的一些作品中可以看出,很明显的一个迹象就是他善于从传统书法这个“母题”中创造性地采撷了一部分带有哲学韵味的枝干,用以摸索、补充、修正当今“用工夫学其形迹,无心力思其原理”的学书之风,正如他常对我说的,有文字而无文意,除非是练字,它不是创作。他想表达是让人在书法之中,言诠之外意识到书法本身所“提示”的某一哲学意义上的感应。有时,我很佩服他书写上的过于激越的抒情韵味和强烈的节奏韵致,每个字像是站在历史深处摆兵布阵中的壮士,他仿佛把我们带到旌旗猎猎出征前的盟誓,在威武雄壮的号角和鼓声中,将一种紧张感和暴发力,从容地表现出来。很显然,他所要表达的是一种当代书写思维和话语意识。
只凭形式和技巧,无法拯救书法。形式的意义是有限的,既要把提高自己的书写技术作为基础,同时也要坚信精神上的崇高会使我们走得更远。前者说的是必须把书法置放在非常个性化的书写之中,而后者强调是要把万物涵于自己生命力之内,即官天地而府万物的博大意识,这两者只有很好地结合起来,才会在艺术成就的背后,没有或少有一些“副作用”。连胜的书法意识中,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纵观他不同时期的作品,有时是前进的,有时是退却的。究其原因,可能是一个过程结束时,才知道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对的吧!所以他在前进或者是退却中,更多地悟到了从形式退却到内涵中的意义。但他坚信形式不会就此死亡,恰恰是内涵也韵味着形式的复活。于是他着力于在书写形式的某一个点上,或是欧阳询的精能、虞世南的圆润、?遂良的清劲、颜真卿的雄强、柳公权的瘦峭等书法结构上“取经”,也不乏在张旭的飘逸、怀素的狂逸、杨凝式的纵逸、黄庭坚的隽逸、米芾的超逸等笔墨语言上痛下功夫,是这些传统书法中的精华,滋养了他,悟性了他,妙契了他,他荣幸地谛听到了历史文化深处主流话语的召唤,这不仅是他自己的成功,也是一代学书人的共同梦想。
写书法的人对传统文化怀有一种很深厚的情结,甚至比一般人显得单纯而执著,以心灵和际遇投入书法的创作,是中国人特殊或独有的艺术手段。而连胜将它视其为情绪的突破口,人格的象征和心理平衡的瑰宝。在很多情况下,他的艺术功底和心力功底策应他把一幅幅完美的书法作品奉献给人们,记载着他心灵的历史。他的人生经历十分丰富,作为沈阳广播电视管理局局长,每到一个地方,他都延展着向更宏大的社会人生、时代的主题迈进一步。他在为官上,与民同乐上,以及一花一草之间,深悟出“道”的深刻含义在于“只是向人的内心深层敞开,而对人的欲望、求名、争功等肤浅表现和错误行为是关闭的”圣贤大义。所以他平时毫无官场气派,亲热随和,他为人豪爽、正直、磊落、真实、侠义,以及他的诗才,是令人佩服的,他将诗与书法结合成一种“抗力”,强化了他精神版图上的艺术化境。他最喜爱的一首诗是陶渊明的《形影神》“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里的“形”是否可以看作他所寄寓身体和心灵的健康理想?“影”是否可以理解他所希冀的事业?“神”是否可以看作他所追求的人生艺术?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出,连胜在其至性至情的心境起伏中,埋藏了这么多的真性情、真血性、真顿悟。
欣赏连胜的书法作品,我仿佛与连胜一起走在了满地菊花和朴素的村庄里,收获的季节使阳光更为明朗,成熟的东西必然要弯曲自己,让世人评说。连胜的书法,懂得这束阳光的珍贵,他的谦逊,加速了他成熟的分量。
(原载中国画报社出版《书坛五杰》)